嘎子紧了紧裤腰带，再往墙上靠近，靠近。透过墙洞，他已经明显闻到了空气里，小葱撒尿时飘过来的热辣辣的骚味。嘎子使劲吸了吸鼻子，这股子女人味让他有些不能自持。
　　 看见了，小葱细长的眉毛紧皱着，嘎子知道她在拉屎，她的后背正对着他，白衬衫依稀可见的乳罩，哎吗，还是黑色的，性感！小葱只顾着在手机上噼噼啪啪玩QQ，和她的狐朋狗友海侃。根本无暇顾及墙这边，嘎子的偷窥。可惜的是，小葱只给他一个白花花的屁股，其余的风景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即使这样，对于光棍二嘎子也解馋。
　　 他的下身不由自主地膨胀起来，就像老妈泡在水桶里的黄豆，一夜之间涨呼呼的，疼，还难受。五月末的天气，真热，浑身都冒汗了。加上那地方像支起了军帐篷，憋得嘎子只想大口大口地喝水，嗓子在冒烟。
　　 “嗨！你咋的了？蹲厕所老半天，赶紧套上黑叫驴磨荞麦啊？一会儿你二姨要从城里回来，她都和我说好了，准备给你介绍个媳妇，你拾掇一下，一旦闺女来了，你蓬头垢面的，人家还不吓跑了？”嘎子故意咳嗽了声，走出用几条破麻袋遮着的露天厕所。
　　 “妈，你烦不烦？都说不看，还啰嗦。那女的岁数大不说，还拖油瓶呢。我一年卖苦力在工地上做小工挣几个小钱？还得养活别人的孩子！不要！”
　　 嘎子穿着半截裤，已经辨不出是什么颜色了，那上面油污污的，在阳光下亮锃锃的。不喜欢洗澡的嘎子，一走近就带来一股子仿佛隔夜米饭馊了的味儿，简直可以把人熏晕。那一头卷发，深黄色，自然卷曲的。要是修理一下边幅，嘎子模样不邋遢。可他不学好，可他爹十年前下窑里出了塌方，趴了烟囱。爹一撒手，在高一读书的嘎子也不得不下来了。所以没心情整理边幅。老妈整天哭的得跟泪人似的，又不忘寻死觅活。她将一瓶敌敌畏揣在兜里，走到哪儿都想着去见自己的男人。嘎子害怕了，形影不离尾随着老妈。
　　 春兰就想不开，男人所成才刚四十岁。那天白天她和所成两个人还在田里收割谷子，男人说：“等将谷子上碾子磨了，做点小米饭吃，咱家嘎子读完高中，考上普通大学也中，那也给咱俩争口气了。到时候，我们招待一下，摆上十几桌酒席，杀头猪。我估摸着，嘎子能行。这娃子一开始念书就没让咱操心。”
　　 春兰弯腰抱起一捆谷子秸秆，“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不就晓得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这个当爹的，往后哇，电视少看点，省点电费，给嘎子花，娃子正长身体，需要营养。”
　　 “那成，嘿嘿，春兰，为了儿子，我早上的小灶也不吃了。庄稼地里的活路基本都干完了，苞米也进仓子里了，再就剩大豆和水稻了。”?
　　 春兰最后悔的是，那个秋天，她将所成早晨的小灶两个荷包蛋给掐了。所成虽然壮实，可家里家外脏活重活都得他担着，侍弄完土地还得去附近的窑厂上窑。春兰自然清楚上窑很危险。那个瓦窑已有六十年的历史了，墙壁变了形，而且也裂纹了。只要再来一场暴风雨，就将坍塌。瓦窑是私人承包的，又没有什么劳动保险。可所成贪图出一窑能赚很多钱，即便知道危险也心存侥幸心理，觉着自己个也没丧良心，待人接物没亏待任何人，上天是公平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春兰当然记得，就是那年夏天，他们村和所成在一起下窑的江龙在装窑时，遭遇塌方，整个人被压在轰隆隆滚落下来的石头瓦片底下，江龙还来不及喊救命，那一截窑堡就成了废墟。承包人汪洋只给了五万元就想了结此事，江龙的老婆孩子老实巴交，儿子还在读书，初中三年级。江龙一死，他家天塌了。儿子只能辍学，快出殡那阵，江龙的妹妹从小城回来，请了一位大律师，要求先停办丧事，把汪洋搞告上了当地法庭。当地法庭不予受理，后来直接去了县城中级人民法院。汪洋这下怕了，知道遇上爹了，请求私底下和解。后来他赔偿了二十万，丧事所有的花销也都由他负责，这场风波才算平息。
　　 那死得惨啊。春兰他们都去看了，整个人被砸得脑浆迸裂，五官异形，右腿还断了，简直是死无全尸，而且人也年轻，不到四十岁！江龙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嗓子都哑了。死后不久，江龙的女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
　　 有时她上门口抱柴草生火做饭，来到街上，却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回到厨房才想起要去抱柴草。还有几次，春兰在这边院子闻到小葱爆锅烧糊了的味儿，就站在这院子喊她，却见她伫立在粮仓前，呆呆地望着一群大骨鸡愣神儿。春兰不忍心，就过去帮她炒了菜，撤了火。娃子不读书，肩膀弱，还是棵正长着的树苗，村支书没办法，就把他安排到乡政府的一家招待所做服务员。
　　 春兰那时候就发誓不让所成下窑了。所成不听，毕竟下一次窑，能有四五百元的收入，较一般人家收入的高，二嘎子也读着书。春兰架不住所成吹枕头风，软磨硬泡，就不吱声了。春兰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江龙百日还没烧。所成那晚还说：“江龙忌日，送一刀子纸，再给一百元钱。终究和江龙在一起做过活儿。”
　　 那段时间，所成常常感到胸口发闷，也没对春兰说。那天所成从地里回来，走到家门前，几只乌鸦掠过头顶，飞得很低。呱呱的叫着，真烦人。他弯腰抓起一块石头朝它们扔过去，乌鸦一惊，就四下散开，偏偏有一只慌张间，将一泡屎不偏不斜拉在他的头上，他感到热乎乎的，用手一摸，天哪，还粘了吧唧的。村子里的人都明白，乌鸦叫，一定有人要过世，乌鸦是不吉利的象征。所成没敢对春兰说。那天，要给二嘎子交学费，手头也紧。所成在被窝里，央求着春兰，“兰儿，我再装一窑吧，娃儿读书呢，别人的娃儿学费都交上了，你让嘎子也不好做人不是？”
　　 春兰把身子一扭，留给他一个后背。“兰儿，兰儿。好不好嘛？”所成爬过来，将嘴巴凑近春兰的耳朵边，春兰感到湿乎乎的发痒。所成又用舌尖舔着自己的脸，春兰就咯咯咯的笑了。这个男人没大本事，可对她真心真意，在外面朋友给他一只橘子，一个苹果，一块糖他都带回来，给春兰和嘎子吃。日子再穷，有所成这副肩膀靠着就足矣。
　　 见春兰笑了，所成说：“这么说，兰儿你答应了？”
　　 春兰转过脸，伸出手刮着所成鼻子上的一块泥巴，“所成，你要对我保证，不会出问题，我就让你去。不然，我不依你。我和嘎子可不想像江龙老婆孩子那样！”所成急忙用嘴堵住春兰的唇，猛地骑在春兰的身上。春兰想起那晚的月亮好大好圆。
　　 所成后来那些天晚上老做噩梦，不是被狼撵了，就是掉进万丈深渊看不到光明了。所成隐约地感觉：这是地狱吧？是死神在召唤自己吗？那么，我更该多下几次窑,为他们娘俩多赚点钱。
　　 所成就是奔着多弄俩血汗钱，下窑了。下窑之前，春兰给他做了一碗荷包蛋，拢共八个。躺在大海碗里，热气腾腾的。春兰放了点糖，红糖。日头才从东山钻出来，懒洋洋的，大概是昨晚没歇息好，所成想。这八个荷包蛋，所成留了两个给嘎子，自己吃了四个，四平八稳嘛。还有两个，没吃，放在躺柜上。所成撂下筷子，抹了抹嘴，头上出了点汗。春兰说：“都吃了吧，吃了往里推土坯有劲儿。”
　　 所成说：“吃不动了，撑得慌。这两个你吃了吧。你不吃，我不走,我要看着你吃。”
　　 春兰心里暖暖的：“你啊，都老俩口子了，还这么恋着，嘎子还在那屋呢。”
　　 “嘻嘻嘻，你是我女人，女人娶到家里，就是用来疼的。吃吧，不吃我就不走。”所成将碗往春兰那儿推了推。就那么坐着，看着春兰。
　　 春兰无奈只好吃了，吃完送所成骑摩托车去瓦窑。在大门口，所成说：“兰儿，今晚我回来，你擀韭菜担担面，再切点辣椒，我想吃。”
　　 春兰说：“好的，你注意安全，我做好了在家等你。”
　　 春兰做梦都没想到，所成这一走却是和自己阴阳相隔。
　　 春兰白天的时候，给水田施肥，稻苗扑棱棱的疯长，估计今年是个好收成。一亩地的稻子，秋后能收七八百斤，也足够一家人一年吃的。春兰从稻田里回来，右眼皮就忽闪忽闪的跳，在娘家时，母亲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所成？！春兰不敢多想，走到老吴婆子大门口。老吴婆子正坐在柳树荫里，用手抠脚趾间的圬垢。春兰突然想起老吴婆子会掐算，就走上前去，从兜里摸出一块小白兔糖，那是嘎子昨黑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嫂子，在这歇着呢？”春兰倚在柳树干上，将那块糖递给老吴婆子，“给，吃吧。”
　　 老吴婆子没接，指着残缺不全的黑黄牙齿，“春兰，我不能吃糖了，这几天上火，你看，都成窟窿了，这牙。”老吴婆子一张嘴，就有股臭味刮旋风似的窜进了春兰的鼻孔里，春兰用手下意识地挡了下。老吴婆子没发现。“唉!春兰，是不是有啥事？看你那张脸，气色不好。”
　　 春兰只好说了自己的担忧，老吴婆子坐直身子，说：“那我给你掐算一下，不管对与不对，你也别往心里去。”
　　 春兰说：“怎么会呢？嫂子，你就算吧。我这心里没谱，七上八下的。”
　　 老吴婆子扒拉了半天，两道蚕眉皱成了弯月。老吴婆子吸拉着嘴，“春兰啊，有些话我说了，你千万别忌讳，我老婆子向来是不说瞎话，也不图谁给个钱。”
　　 春兰说：“嫂子，你就直说吧，我如果不相信你就不来了。”
　　 “那好，春兰。你家最近要发生大事儿，你瞅瞅你的印堂发暗，眼圈浮黑。还有哇，你和所成命相犯克，你是火命，他是水命，水火不容，导致你们不能终老……”老吴婆子后面说什么，春兰一句没听到。春兰的脚步沉重，两条腿就像灌了铅，有几千斤重。
　　 回到家，春兰也没烧火做饭，几只鸡跑进厨房，在盆子里撒野的吃苞米粒儿，啄得盆子当当当响，像敲锣打鼓。春兰读了六年书，不相信这些迷信，可是，老吴婆子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由自己不信。刚把鸡轰出去，天就阴了，秋雨绵绵，说来雨就来雨，没有商量余地。春兰刚刚出去整了一些柴草，西天边就有响雷，砸了过来。她赶紧把衣杆上的被褥也收拾进家去，就感到眼皮跳得厉害，大雨点就像小冰雹子，滴滴答答落在院外扣着的水桶上。电闪雷鸣之中，春兰突然感到一丝不祥，尤其是咔嚓咔嚓的几个大雷，在房子上空仿佛火车一样轰隆隆碾过后，春兰仿佛听到瓦窑那墙面痛彻心扉的撕裂声！春兰倒吸了一口凉气，披上褂子，也没带雨具，就直奔瓦窑方向跑去。
　　 其实，就在暴雨刚开始的时候，所成还在往窑洞里推最后一车土坯。所成还在计算着，这批土坯，所成装了比原先哪次都多，足足多了一孔。这么细算一下，出了窑，他们就有八百元的进账。给嘎子交了学费，再为春兰扯一套衣裳，春兰有两三年没买一点布丝儿了。所成想想就心疼，所成这边想着，就把土坯装上车，推进窑洞里，一点一点码上。这个时候所成的脸正对着那些像万里长城一样密密麻麻排列的土坯在想心事呢。瓦窑里和外界一丝风不透，只有几个孔儿留着透气。打雷的声音传到这里很小，但是，所成却听到了大树被伐倒似的断裂声，接着，地面在晃荡，上面的砖头瓦砾齐呼啦的往头上掉。所成就知道完了，撒开两腿就往外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所成只是闷哼了一声，就被埋在瓦窑坍塌下的废墟里。
　　 当村子里的人以及承包瓦窑的赵大宝都来了，潮水般涌来了，大家拼命扒拉着那些砖石瓦块，到最后，将所成找到时，人早就没了气息。春兰晕倒在地好几次。没了主意，有人就自作主张把嘎子也叫回了家。嘎子看着这一幕，呆了。嘎子清楚自己没有明天了。赵大宝知道不妙，主动提出赔偿十万，说手里就这么多了。春兰不同意，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说没就没了，在你赵大宝的瓦窑上干，你不赔偿天理难容。十万好干什么？你赵大宝赌博的时候，手气不好，一上桌子就是五六万输给对方都不眨眼。现在就这么打发我，没有那么容易。末了，在村支书老黄的说和下，赵大宝答应再多给二十万。
　　 春兰和嘎子将所成送到谷里那座新坟地时，嘎子狼嚎一样，在爹的坟前大哭。很多乡亲都流泪了：这娃子的命不好，老早就没了爹，以后孤儿寡母的咋样过？春兰还年轻，能不找吗？春兰哪还顾得上人们的议论。春兰的心都死了，扔了喂狗都可以。春兰悔青了肠子，不该让所成去装窑。
　　 乡亲们纷纷猜测，他们觉得春兰一个女人能耐得住寂寞吗？不去找汉子，不现实。肯定会找的，即便不合适也得找。女人也是人，有那方面的生理需要。还有，春兰长得小巧玲珑，一副小鸟依人的可怜样儿，有点像林妹妹。
　　 春兰以前被所成宠着、爱着，她相信再没有一个男人会像他一样爱着自己。春兰就谢绝了所有提亲的人，还因为提亲的事儿，骂过别人。大家都说她不识好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是又有谁懂春兰的一颗心？
　　 赵大宝赔偿所成的钱，春兰一个子儿没动，都存进了银行。嘎子不读书了，那天给所成圆完坟，嘎子就在回来的路上告诉春兰：“我不读了，回来撑起这个家。”
　　 春兰说：“你回来能干什么？”
　　 嘎子说：“我随他们去工地干吧。锻炼锻炼，还能长身高。”
　　 春兰拗不过嘎子，就任由他去了。嘎子和村子里的大工匠去城里做了小工。身子骨一天天被日头晒野风吹，变得越来越结实。冬天工地停工，嘎子回到村里。村里人都对他说：“嘎子，你爹给你留那一笔钱，你咋不把房子翻修一下，也好娶了媳妇。”